摘要: 这种孤独排除个体主义的孤芳自赏,它并不寻求差异;在一日中显示阳刚之气的片刻时光也驱除不了这孤独。正在创作的人被置于一边,已完成创作的人被打发了。
原标题:作品的孤独
莫里斯·布朗肖著,顾嘉琛译
选自《文学空间》,商务印书馆,2003年。
当我们感觉到孤独一词的含义时,似乎对艺术已知一二。一些人滥用了这词。然而,“独自一人”又是什么意思?人在何时是独自一人的呢?提出这个问题不应仅仅让我们发表一番感叹的言论。世俗意义上所说的孤独是个创伤,对此无需赘言。
我并不想过多地谈论艺术家的孤独,常言说,这种孤独对于艺术家从事艺术创作来说是必要的。里尔克在给索尔姆·洛巴哈伯爵夫人的信(1907年8月3日)中说:“几周以来,除了两次短暂的中断,我不曾开口说过话;我终于把自己禁闭在孤独中,而我投身于工作就像被果肉裹住的核一样”,他信中所说的孤独,从根本上说并不是孤独,而是一种静心。
作品的孤独——指艺术作品、文学作品——向我们揭示了一种更具根本性的孤独。这种孤独排除个体主义的孤芳自赏,它并不寻求差异;在一日中显示阳刚之气的片刻时光也驱除不了这孤独。正在创作的人被置于一边,已完成创作的人被打发了。被打发者并不知道自己已被打发。这无知使他得益,他得以在孜孜不倦的创作中自娱。作家从不知他的作品是否已完成。作家在某本书中已经告成的东西,又在另一本书中重新展开或是一扫而光。瓦莱里在他的作品中欢呼这种无限的特权时,仅仅只看到了最简易的那个侧面:若作品是无限的,这意味着(在他看来)艺术家,虽然无法结束自己的作品,却能把作品变成一项无止境工作的封闭场所,而这项未竟之作发展了对精神的控制,表达了这种控制,通过权力形式在发展这种控制之中表达了它。在某种时光,境遇,也就是经由出版商提出的各种财政需求、社会任务一类的事情,告宣了这个短缺的结束,而艺术家得以从这种纯粹强制的结局中解脱之后,又在别的作品中继续从事未竟之作。
从这种观点看来,作品的无限只是精神的无限而已。精神欲在某个单独的作品中得以完成,而不是在各种作品的无限中,在历史运动中得以实现。然而,瓦莱里根本算不上英雄。他觉得无所不谈,什么都写很有意思:因此,世界这个分散的整体使他放弃了作品这个独一严密的整体,而他是心甘情愿地从中脱离出来。“等等,等等”便隐藏在各种不同思想、主题之后。
然而,作品——艺术作品、文学作品——既不是完成的,也不是未完成的:作品存在着。作品所表达的东西,只是这一点:即它存在着——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作品什么也不是。欲使作品表达更多东西的人将一无所获,他会发现作品不表达任何东西。依赖于作品而生活的人,或是为创作,或是为阅读,都属于那个只表达存在这词的东西的孤独:这个词,言语将它掩饰起来,从而遮蔽它,或是当言语消失在作品的寂静的空无中时使它显现出来。
作品的孤独的首要框架便是没有这种不允许把作品当作完成的和未完成的东西来阅读的要求。孤独是无证据的,正如它是无用途的一样。孤独不可验证,真理可把握住它,名声将它照亮:这样的存在同它无关,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既没使它变得可靠也没使它变为现实,没有使它变得显眼。
作品是孤独的:这并不意味着它始终是不可交流的,是无读者的。但是,阅读作品的人进入了对作品孤独的肯定中去,正像写作品的人投身到这种孤独的风险中去一样。
若要弄明白这样的断言会将我们引向何处,那么也许应当寻找一下它们的来龙去脉。作家写书,但书还不是作品。作品,只有当存在这个词——即在作品成为某个写作品和阅读作品人的内心知己时所完成事件——在作品所特有的启始的猛烈中,从作品中体现之时才成为作品。因此,人们会自问:倘若孤独是作家的风险,那么它是否表现了这样的事实,即作家被引向作品的公开的暴力呢?而作家从来只是通过书的形式把握了替代物,接近的方式和幻觉。作家属于作品,但属于作家的东西,仅仅只是书本,一堆无声息、无派生力的词,即最无意义的东西。感受到这种空无的作家,只会认为作品未完成,他觉得,只要再下点功夫,幸运的机缘就会使他能独自完成。他便重新投身写作。但是,他欲独自完成的东西依然没有结束,使他卷入一项幻想之作中去。而最终,作品不再理他,在肯定无个性,即它这个匿名——仅此而已——之中,把他的不在场封闭起来。这正是人们在发现艺术家只有在去世之际才结束自己的作品,因而永不会认识它时所要说的。这种看法也许应当颠倒过来,因为,当作品已存在于世时,作家也许并没有去世呢!这正像艺术家本人有时在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百般无聊时,会预感到的这种情况。
同上述相同的情况还可这样来描述:作家从不读自己的作品。在作家看来,他自己的作品是不可读之物,是一种秘密,对它,作家并不正眼相看。说是秘密,因为作家与其相离。这种不可阅读性却并非是纯粹的负面行为,可以说它是作家有可能拥有的接近我们称作作品的那种东西的惟一实际的方法。凡是还有书的地方,“勿读我的书”就会使另一种威力显露出来。这是一种直接的却是难以捉摸的体验。并非是一种禁止的力量,而是,通过词语的手法和意思所体现的那种坚持不懈的、生硬的和令人揪心的表示,即那种整体出现在定稿文本中的东西,它却拒绝接受自己,成为那种生硬的、尖刻的拒绝的空无,或是,以毫不在乎的态度排斥那个写成作品后欲想通过阅读再次把它重新更改的人。不可阅读性是这样一种发现:现在,在创作所开辟的空间里,已不再有创作的位置了——而对于作家来说,除了一如既往地写作便无其他可能性。任何一个已完成作品的人都不可能生活在、停留在作品旁边。作品就是决定本身,它把作家打发走,把他删除,把作家变成劫后余生者,变成百般无聊、无所事事者,变成无生气的、艺术并不依赖的人。
作家不可能在作品旁逗留:作家只能写作,作品告成时,作家仅仅只能在粗鲁的“勿读我的书”中辨清接近作品的方法,而“勿读我的书”使作家远离,将他隔开,或是迫使他回复到他起初进入的这个“间距”,以同他所要写的东西沟通。以致,他现在又重新回复如初,他再次成为这外在物的近邻和漂泊不定的知心,而他并未能在外在物处逗留。
这种磨炼也许会将我们引向我们正在寻求的东西。作家的孤独,即成为他的风险的这个处境,也许便由此而来:在作品中,作家属于总是先于作品的那种东西。作品通过作家而产生,并成为坚定的启始,而作家本人则属于犹豫不决重新开始的那段时间。一种驱之不散的念头把作家同某个偏爱的主题联结在一起,这念头迫使他再次去说他已经说过的东西,有时才气横溢,但是有时却絮絮叨叨,苍白无力地诉说着同一件事,越说越没劲,越说越单调乏味,这念头表明这种必然性:看来又返回原处,又走上老路,坚持不懈地重新开始那个对于他来说永不会开始的东西,似乎他归属于事情的影子而不是事情的实在,归属于形象而不是事物,归属于这样的东西:它使词语本身能变成形象、表象——而不是符号、价值、真实能力。
(责任编辑:胡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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